看海的地方

周末，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－无可救药地打乱了我的全部学习计划，以至于《Probability》和《Quantitative Finance》一页没翻。两个小时的电影仿佛释放了很多童年的回忆。反复看了三遍，恍惚，留恋，反省和一去不复返的怅惘交织在一起，心里一阵阵童年时“烧荒草的味道”。心潮澎湃，腾不出一丝看书的安宁。这是让我共鸣最强烈的电影。《阳》似乎是根据我的经历改编的，因为里面有很多属于我的故事和对白。

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讲述的是军队大院一帮孩子的成长故事。我也出生在军队，老爸退役前在北海舰队的空军部队。小的时候他似乎只能过年回家一次。每年老妈要去探亲一次，有时青岛海军基地，有时保定空军基地，有时广西某部。从小看惯了战斗机和轰炸机起降，也看惯了军队子女像野孩子一样无人看管的“生活传统”，就像电影里的马小军。于是，“哥们儿”成了情感空间里的重要部分。爷爷们曾经互相挡过子弹，这辈子兄弟们打架时怎么也互相挡一刀吧。这里的一些孩子，包括我，把英雄主义，理想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融合一起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性格和文化。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把这些展现的淋漓尽致。

记得上小学的时候，身边的几个好朋友的父亲都是军队转业回来的。大家都喜好武器，比如弹弓，水枪，气枪还有各种长短的棍子；也喜欢军事战术，比如如何快，准，狠的把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放倒，打群架的时候如何展开队形，如何利用楼群，商场和工地摆脱对方的围追堵截等等。。。。。。当时的我就像《阳》里一样，弟兄们晚上吃完饭，口哨集合，成群结队的骑车在居民楼群里横冲直撞，翻墙进小区，下楼一跳7－8个台阶。对小学的文化课程毫无兴趣，一有空就逃课，吊女孩、抽烟、打群架，逞英雄。偌大的一座城好像是空的，任凭我们撒野。童年的骚动，电影般的幻想和叛逆的新奇，都是青春期的本原。我和无数的马小军一起度过了那段最难忘的日子。

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迷上了撬锁，和马小军一样不停地“挑战自己”。 “当锁舌“当”的一声跳出来，我便陷入无限的欣喜之中。”－ 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。我只撬过一个邻居家的锁，那还是非常凑巧，我磨的旧钥匙正好开他家的门。我心情矛盾地推开门，但又关上，退出来，再打开，再关上，最终还是没有进去，因为我预感到进去之后，我从此将会变成另一个人。后来我改撬车锁，带铁链子的那种。其实就是想要那根铁链子。只撬锁，但是从来不动人家的自行车，也是因为模糊地意识到偷锁已经够缺德了，如果再把车推走，就“太不合适”了。一个星期，把两栋楼，总共12个单元楼道里所有的链子锁全撬了，连成一条长长的链子。和平的日子那根链子就是《圣斗士》里的星云锁链；战争的日子，我就是那个圣斗士阿舜，舞起星云锁链，不管头还是背，猛抽。出来混早晚要还的，我还得还挺快，被妈妈的一个朋友抓了。老爸就让我跪在那条盘起来的铁链子上，一直到膝盖出血痕。从此撬锁就戒了，专心打架和学国画（绝配！）。就像马小军他们一样，小学的时候书包里总是有“家伙”，一把尖刀，一根穿着长铁钉的短棍，或者一条椅子腿。那个时候我教室的椅子都是三条腿，第四条上课时装上，下课时藏在袖筒里，上厕所都要带上，因为随时有危险。我们打架没有《阳》里面那么狠，基本没见过血，刀子亮出来过，但没捅过，除非防身，一般不敢用。我曾经把教师大墩布的木杆卸下来打过一个哥们儿，一直到打成两截，几年前碰到他还在提那件事情，哈哈一笑，都当作一段美好的回忆了，男人之间的事情没什么过不去的。初中一年级的时候，一个哥们儿屡次调戏我妈妈朋友的女儿，我纠集了将近20个人，抓着丫的头发拉到学校锅炉房，先是迎面一拳，丫的立即鼻血奔流，紧接着几个清脆的耳光，声音大的可以压住身后的呐喊声。然后大家一齐动手，用铁条，木棍，脚乱凿一通。江湖没什么人权可言，全靠拳头和背景。他的老大看他犯了“众怒”，也就没管。后来老大也是说了一句类似《阳》里的话“四海之内皆兄弟，五洲震荡和为贵”的话，就把这段恩怨了结了。我后来还给他买过汽水。我当然也被打过，一次被人用板砖由上而下45度拍了脑袋，还有肩膀，就像《阳》里那样狠，没出血，但是头晕了两天。打我的那个哥们儿95年因为抢劫，蓄意伤人和强奸未遂被判了几年，当时他应该才16岁。我大学毕业后，他出来了，第二年因为某事又进去10年，就在我二伯管辖的清河监狱。希望他还是别出来了，那里才是他的家，他是天生的农场王子。我活到现在抽过3年烟，小学5，6年级和初中一年级，自从进了校田径队就戒了。那个时候不抽烟是危险的，因为那是身份和胆识的象征，也是叛逆的证据，不然太怂，会被老大“清理门户”。那时好像没人喝酒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可能太辣吧。

英雄的故事里总是少不了美女的影子，我的故事也一样。所谓美女就是“外表美丽的女人”，可能是公主，也可能是妓女，与品德无关。在纯真的骚动下，我们也模仿电影里的黑帮泡MM，否则也会显得没有胆识和身份。说实话，虽然200来页的《新婚必读》小学已经偷看过1－2遍了，但是泡MM还是相当不好意思的。这点我远不如马小军勇敢。坦诚地说，直到现在我依然是一个懦夫，只是掩饰的好而已。废话少说。第一次，也是我18岁以前唯一的一次亲密“思想”接触，居然发生在一个谁也不敢相信的女孩L身上。L是班长，肩上两道杠，品学兼优，既漂亮，又很乖。6年级升校大队长，三道杠。“学生一把手”，相当NB。小学这种身份的女生都是圣女，不可亵渎，看一眼都觉得自己猥琐。当时，我们是同一个国画指导老师，我画竹子，她画花鸟，还功书法。插句话，我现在也不明白，我当时是黑社会的，怎么会每天打完架去潜心练墨竹，而且一丝不苟。柳宗元的《风竹》我临摹过几十遍，地上落了几片叶子都背下来了。言归正转。L对我的“暴行”和平时丑恶的嘴脸非常清楚。但是，每次打完架回来，她都很平静地盯着我，而不是做出一副“好学生”的嘴脸，或者威胁要到老师那里举报。我想可能是因为同一个指导老师吧，放我一马。我小学的时候总是丢铅笔，她每次都主动借给我，橡皮还切一半给我。我每次都“酷酷”地瞟她一眼，说句“谢啦”。一个江湖杀手，怎么能说出温情脉脉的话呢？虽然我TMD确实相当感激。有一天，她因为什么事情，书包忘在学校了。我家离她家还算近，就给送过去了。第二天，她正要开口，我立刻耍酷说“下次记性好点，还得麻烦我跑一趟”。大队长又闭上了嘴，一阵复杂的沉默。当时在播连续剧《情义无价》。几天后她用漂亮的硬笔书法给我抄了一段《情》的主题歌，我到现在还记得是“从未失去也不曾让我拥有，我爱你爱你却难以开口，只好偷偷地走在你身后。。。。。。”。 忘了当时具体什么感觉了，大概是吓一跳，还有些不愿承认的不好意思。毕竟才12岁. 吓一跳不是因为那歌词，我估计她当时的年龄还无法充分理解歌词的意思，而是因为她是大队长，而我是小流氓，相当地门不当户不对。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的，还会被人唾骂YY。又过了几天，她问我“你喜欢谁呀？”；“哈哈。。你先说”；“不行，你先说”；“嗯。。。我喜欢我哥”；“哦。。。我喜欢我姐。。。哈哈”；“哈哈哈哈。。。你喜欢你姐姐呀。哈哈。。”；“是呀。。。哈哈哈哈”。

“哈哈。。。。。。哈哈哈哈。。。。。。”一次青春的释放就这样匆匆地，充满惶恐和幼稚地夭折了。也许不能算夭折，可能这就是结局，而且是最好的结局。前后我的表现比马小军还二百五一些。这件事很快就被风吹散了。小学毕业之后再也没见过她，人也没什么印象了。就像第一场春梦。因为必不可少，所以知道曾经发生过；因为没有太多意义，所以不提根本想不起来。第一次正式谈恋爱是在大学二年级，已经不属于这段回忆了。

和《阳》的故事不太一样，我很快“转型”了。可能是随着年龄增大，开始厌倦“江湖的恩恩怨怨”了。翻来覆去就是一帮小混混，平时很龌龊很NB，但碰到公安还是傻眼。第一次被警察问话，还是很害怕的。发现大人们所代表的主流社会对我越来越轻蔑。家里吃饭的时候，邻居交谈的时候，还有别人考上大学父母表现的那种羡慕和绝望，让我感到自尊心频频受到刺激。后来堂姐上了清华附中，准备考清华大学，让我忽然感到学习好还是很NB的，至少考完试不挨打，还有小奖品。我的转变是从有了这个观点的10几个小时之后，也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。上课死死地盯着黑板，自己不搞小动作，也不允许以前的“哥们儿”搞，否则打！有一次政治老师还上着课，我就直接走过去一个耳光，扇完后又在老师震惊和同学已经习以为常的目光下走回座位。维持一下纪律嘛！后来才知道，一个哥们儿初三退学去泰山当消防兵也和我这个纪律班长有点关系。我后来被自动清理门户了，也没发生什么暴力事件，就是他们觉得我和他们混已经不合适了。当然，缺钱的时候，还是TMD的让我“捐”几块。这钱得捐，兄弟们已经够给我面子了。虽然不交往了，但是也不能看着他们没钱买烟而袖手旁观。一年多之后，初三，我从年级300来名成了第一名。还得了化学竞赛二等奖。很多老师的眼镜掉了下来，可我却不得不戴上眼镜，还留起了朴实的寸头。直到现在，再也没打过架，只被人打过，而且没还过手。打吧，就当我过去欠这个世界的。高中的时候彻底变成书呆子了，不仅仅是因为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，也是因为留着小胡子，带着厚厚的眼镜，每天只穿运动服球鞋，表情严肃，目光呆滞。一次，一个低年级的小痞子（小是因为看上去也就80斤）买饭插队，用屁股不停地把我往后拱。我说：你别拱我。他直接一句“SB，滚你妈的。”。他怒视着我，所有人注视着我。那个市重点中学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，所以目光里都是纯粹的同情和愤慨。我半天没有说出话，呆呆地站着，因为不知道该和这个可笑的小崽子说什么，只知道我绝不能打架，心一乱就考不上清华了。小不忍则乱大谋，对我战略眼光的严峻考验。最后他蹬了我一脚，蹬了面前这个强壮的傻小子一脚，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凯旋了。小伙子牛B了！如果换一个时间，他已经躺下了。他校外的老大说不定就是我以前的哥们儿。一念之差能改变人生很多东西。我已经改过来了，再回去，这个成本太大，承受不起。我端着饭，在一片安慰和同情中走回教室。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否真的需要安慰和同情。2年的时间让我脱胎换骨了。这条路要继续坚定地走下去，那才是我人生的方向。 2004年，在原来小学30年校庆的时候，我做为优秀毕业生被请去做报告。当校长介绍说“我校92级优秀毕业生×××。。。”的时候，我百感交集，感觉时空和记忆都开始混乱，长叹一口气，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。就像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开头说的那样：这个城市变化的太快，让我找不到自己的回忆。报告结束，全校师生给我阵阵热烈的掌声，小朋友们向我投来纯真而敬佩的目光。那个时候，我甚至真地产生了我曾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的幻觉。“回忆往往被自己欺骗，虽然我们总有表达真实的冲动”。我又看到曾经的班主任，已经有了半头白发，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的时候，我才又想起了那些板砖，椅子腿，跪出血痕的铁链子还有美丽优秀的大队长。会后，我看到她在看着我，但我没有过去和她说话，不知道为什么。可能是希望很多阳光下发生的事情都赶紧变成逝去的记忆吧。

每个人都有对待记忆的态度。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让我把那些最深的记忆提取出来，当作一场梦。每次冲动，每个错误和每段怅惘都忽然变得美好，逝去的青春就是一股“烧荒草的味道”。第二次看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的时候，思绪翻滚，热泪盈眶。